原材料成本攀升帶來的利潤下滑、人才和訂單流失帶來的產業轉移危機,以及愈演愈烈的區域競爭,多重因素夾擊下,“做一單,虧一單”、“產量越大,壓力越大”、“至多還能熬半年”、“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這是財聯社記者近期在浙江省寧波市一線采訪中,聽到當地釹鐵硼廠商最多的反饋。
“金力永磁一發布要招人,寧波很多企業都緊張。現在又來個盛和資源,我們都感到恐懼。”一位寧波釹鐵硼永磁材料企業高管陳悅對財聯社記者表示。
高性能釹鐵硼永磁材料是廣泛應用于汽車工業、工業電機、消費類電子、清潔能源、航空航天等制造領域的關鍵材料。而寧波的磁性材料產量已經超過全國總產量的40%,集聚了全國約22%的稀土永磁材料企業,已形成磁性材料產業集群。
在打造中國磁都的道路上,寧波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考驗。
寧波市磁性材料商會秘書長吳文捷告訴財聯社記者,“寧波辛苦構建的稀土永磁產業優勢在被逐漸蠶食,比較典型的就是企業人才和訂單頻頻流失或向外地轉移。”
人才和訂單的流失方向,是擁有稀土資源優勢的地區,如北方稀土所處的內蒙包頭,以及盛和資源所處的四川綿陽等地,上述企業正大手筆加速向稀土深加工布局推進,同時出臺了諸多超常規的優惠政策以推動稀土永磁產業集群建設,區域競爭顯現。
據財聯社記者了解,跟往年同期相比,今年上半年寧波中小型釹鐵硼企業訂單數量普遍下降30%左右,其中6月份需求下降或超過40%,廠商取消訂單現象時有發生,給頭部釹鐵硼企業加工的小企業已經開始“做一休一”。
另一方面,浙江寧波、東陽等地的中小釹鐵硼企業正準備聯合起訴北方稀土,控訴后者濫用市場壟斷地位,有些企業提議,“浙江釹鐵硼企業應該聯合起來,不要從包鋼拿稀土。”
搶人
財聯社記者從業內人士處獲悉,今年6月初,由盛和資源高層組成的特別招聘小組開始在寧波“招兵買馬”,計劃在寧波招募幾十個專業釹鐵硼經營團隊和核心技術人員,挖角對象主要集中在寧波幾家釹鐵硼頭部企業。
盛和資源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挖角”,是因為四川省綿陽市當地的高性能釹鐵硼材料項目建設急需人才。
6月13日,盛和資源公告稱,公司擬近期與巨星集團及其他投資方共同簽署《綿陽稀土永磁新材料項目投資協議》,出資設立巨星新材料有限公司(下稱“巨星新材料”),注冊資金為8.16億元,公司擬以現金方式出資8160萬元,認購目標公司10%的股權。
巨星新材料擬在四川省綿陽市投資高性能釹鐵硼永磁材料項目,其中一期項目預計總投資32億元,用地約800畝至1000畝,建成達產后可形成年產2萬噸高性能釹鐵硼永磁材料的生產規模。盛和資源稱,項目的建設,能夠彌補四川地區乃至西南地區在該領域的空白,同時將四川稀土資源優勢轉化為產業優勢。
公開資料顯示,盛和資源主營業務為稀土冶煉分離產品的研發、生產及銷售,是四川稀土冶煉分離行業龍頭企業。從布局來看,公司目前實際掌握稀土資源約5萬噸REO(稀土氧化物)/年。其中,公司托管的四川省涼山州德昌大陸槽稀土礦,是國內第二大輕稀土礦區,年產稀土精礦約1萬噸REO(稀土氧化物)。
一個多月前,巨星集團稀土永磁新材料產業園項目(下稱“巨星項目”)正式落戶四川綿陽高新區光電產業園。據當地媒體報道,該項目總投資280億元,欲打造產能10萬噸高性能釹鐵硼永磁材料項目。
“眾所周知,我們寧波去年的產量也就10萬噸,他們這是在謀劃布局釹鐵硼制造的第二個‘寧波’。”吳文捷說。
事實上,這樣的大規模挖人,在寧波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而到寧波挖釹鐵硼人才的公司,也不只是盛和資源。
“釹鐵硼大企業挖人,一般首選寧波韻升(600366.SH)。金力永磁目前的核心團隊幾乎都是韻升過去的,到現在每年還從韻升挖人。”寧波某稀土永磁行業協會相關負責人王智江告訴財聯社記者。
稀土資源型企業往下游拓展釹鐵硼產業的過程中,直接來寧波挖人才成為最快捷的團隊組建方式。
“釹鐵硼行業挖人現象很普遍,我認識的人當中,有的一會兒從寧波挖到東陽去了,一會被挖到江西去了,一會被挖到包頭去。過幾年又回流了,然后回到寧波繼續干這行。”陳悅說。
王智江告訴財聯社記者,很多團隊到寧波招商引資是明牌,暗牌是挖角,“我們協會去年接待了六七批到寧波招商引資的外地團隊,今年也來過幾批。他們會向我打聽,哪家公司哪塊業務誰負責,‘以后挖人就他了’,就直接這么說的。”
就此事宜,財聯社記者以投資者身份致電盛和資源,該公司證券部人士回應稱,“巨星集團是公司老股東,公司有稀土資源的優勢,以及技術和人才的儲備,項目等資金到位了就開始建設,建設周期預計不需要很久。”
博弈
搶人大戰的背后,是國內擁有稀土資源優勢的地區如內蒙包頭和四川綿陽,正以大手筆加速向稀土深加工布局推進。
“說包頭搶單算是委婉了,直白點說,它在‘血洗’除包頭以外的所有釹鐵硼工廠。”吳文捷稱,“寧波釹鐵硼工廠不是輸在起跑線上,是死在起跑線上。”
吳文捷所說的“起跑線”即稀土資源。指換句話說,寧波釹鐵硼企業被全球最大的輕稀土產品供應商北方稀土卡脖子。
“卡脖子”體現在北方稀土從2021年12月份開始執行的“雙軌價格制”。目前,市場上輕稀土鐠釹金屬價格為115萬元/噸左右,北方稀土內部價格則為92萬元/噸-100萬元/噸。
吳文捷透露,據悉,近期寧波某釹鐵硼廠商向甘肅稀土訴苦稱,公司最近流失了20多家客戶,“我每去一家客戶都會受到一頓指責,埋怨釹鐵硼價格為何比別人的高?剩下的客戶我也不敢去拜訪了。”
據悉,釹鐵硼主要成分為鐠釹(29%-32.5%)、鐵(63.95%-68.95%)、硼(1.1-1.2%)等,原材料成本約占80%左右。其中稀土元素(鐠釹、鏑、鋱)占原材料成本的90%以上,稀土元素的價格上漲會對釹鐵硼企業的原料成本產生直接影響。
多位釹鐵硼廠商對財聯社記者指出,其所在公司按市場價從北方稀土購買原材料,然后和享受內部價格的釹鐵硼企業一起競爭,如今被競爭對手以遠低于正常價的價格搶單;另一方面,中小型釹鐵硼企業市場話語權弱,產品想提價而不能,導致上游成本無法向下游轉移。
當前,享受北方稀土內部價格的企業大抵分三類:包鋼系企業、包頭本土企業和部分頭部企業。就數量來看,目前市場上大約有五六十家釹鐵硼企業可以享受所謂的內部價,占市場釹鐵硼企業數量的1/3左右,這些企業釹鐵硼產量約占市場的40%以上。
財聯社記者就此致電北方稀土證券部,公司回應稱:“我們有一些長期合作客戶,價格確實比市場價優惠一些,但具體優惠幅度我這邊不太清楚。”
雖然寧波占據著釹鐵硼的半壁江山,但是能享受到北方稀土內部價格的釹鐵硼企業僅五六家,占寧波釹鐵硼歸上企業數量約5%。
寧波合力磁材技術有限公司是國內最大的中低端釹鐵硼生產企業,2021年公司釹鐵硼產量為27000噸,年產值近30億元。該公司董事長趙吉明對財聯社記者表示,北方稀土對自己公司執行市場價,“公司利潤率就5%左右,而稀土成本就比別人高了15%以上。同時,國外訂單都以包鋼股份鐠釹金屬掛牌價為參考,但包鋼掛的是內部價,這讓我們怎么活?”
此外,有釹鐵硼企業的采購人士趙一超向財聯社記者透露,據其了解,寧波一家行業頭部企業從今年開始,沒有從北方稀土進一噸稀土原材料,因此不存在享受所謂的內部價格。
“以該企業的行業地位,以及它在包頭的產業布局,我們一直都以為它是內部價的既得利益者。但該公司高層親口告訴我,‘外界誤解了,該公司現在都是從其他渠道購買的稀土。雖然今年上半年稀土原材料多花了幾千萬,但我們不后悔。’”趙一超說。
趙一超所指的寧波行業頭部公司不計成本棄用北方稀土的另一個原因,是廢料回購綁定協議。據悉,北方稀土廢料回收采用三方協議,不但態度強硬,且價格沒有優勢。而該頭部公司有自己固定的廢料客戶。
王智江則透露:“我們向有關部門反映過北方稀土‘價格雙軌’的問題,有關部門回復:知道這個情況,正在調研和溝通,但比較難辦。原因是既要保證企業的利益,又要保全國家的政策。”
王智江稱,世界稀土依賴中國,中國稀土看北方。目前國內輕稀土已經形成北方稀土一家獨大的局面,國內進口的稀土資源又有限。包鋼集團和北方稀土想維持稀土價格高位,“不是一個充分市場競爭的行為,而是有涉嫌壟斷的行為。”
地方角力
事實上,北方稀土“雙軌價格制”的初衷,是為了吸引釹鐵硼企業落戶包頭,打造包頭釹鐵硼產業集群新高地。
包頭招商引資的兩大優勢在于:一是價格優勢,二是供應關系優勢。具體為,日常包頭釹鐵硼企業可以享受內部價格,稀土供應緊張的時候,包頭本地企業優先供應。
2021年數據顯示,包頭稀土高新區稀土原材料就地轉化率由50%提高到近80%,稀土功能材料及應用占比由37%提高到53%。目前,已有北方稀土、寧波韻升、中國中車、大地熊、金力永磁、金田銅業、安泰科技等7家稀土產業相關上市公司在包頭投資建設,稀土永磁材料年設計產能達到10萬噸。
但是,大部分中小型釹鐵硼企業都無福享受該內部價,除非把企業遷址到包頭,再去和北方稀土議價。
“我們現在主要靠幾個核心客戶養著,不行就只能去包頭建廠。”寧波金科磁業有限公司總經理周高峰在接受財聯社記者采訪時表示。
周高峰提到,自己曾到贛州、包頭考察,當地行政氛圍比較差,工人的工作狀態也比較隨意,“雖然可以享受5%的補貼,但折騰來折騰去損耗也很大,再說我們寧波的工人咋辦?”
現實比想象的甚至更殘酷。陳悅表示,“包頭那邊不是什么企業都要,對企業實力和規模有一定要求,得跟當地政府談判土地價格、投資規模,小企業它沒有這樣的資本積累,想去也去不了。”
值得一提的是,對外宣稱要打造10萬噸釹鐵硼永磁材料產能的稀土資源重地四川,上文提及的綿陽巨星項目也得到了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綿陽當地政府官網顯示,巨星項目落戶以來,綿陽高新區就此多次主持召開項目推進會。目前,巨星項目正在開展環評、能評、安評等前期工作,計劃今年實現項目量產。
不過,多位業內人士對財聯社記者分析表示,無論從上游稀土資源,還是下游客戶來看,四川成為釹鐵硼行業重要一極頗有難度:從分布區域來看,釹鐵硼企業主要靠近終端下游和近沿海地區,目前集中在江浙地帶,四川地理位置沒有明顯優勢;從資源端來看,和北方稀土相比,四川稀土資源不算多,產品競爭力也不夠。
周高峰認為,從包頭到綿陽,其釹鐵硼產業園計劃背后都離不開行政的力量,“釹鐵硼產業基地光靠行政手段很難形成,真正的吸引力除了剛性的,還需要柔性的,不然所謂的釹鐵硼產業集群計劃,會建立在區域發展的惡性競爭上。”
“從整個產業鏈來講,釹鐵硼就像是織錦。像包頭這些有資源的地方,它的體系和體制更適合前面的織布工作。但要在布上面繡出花來,第一需要的繡工比較多,第二分工比較細,第三比較辛苦。寧波精加工比較發達,適合做這種精細化的業務。”周高峰說。
困境待解
2011年,在國務院提出稀土戰略儲備后,中國稀土行業告別了“賤賣土價”的歷史。受益于這輪價格上漲,寧波釹鐵硼產業如雨后春筍般崛起。
寧波科寧達工業有限公司是中國最早量產的釹鐵硼企業。作為中國釹鐵硼稀土永磁材料產業化生產的發源地,目前寧波磁性材料產量已超過全國總產量的40%,集聚了全國約22%的稀土永磁材料企業,強大的后道加工能力是寧波磁性材料產業的核心優勢。
2004年,中國科學院在浙江布局建立首家國家級研究機構中國科學院寧波材料技術與工程研究所。面向磁材產業對科技的需求,寧波材料所成立了磁性材料事業部,2010年建立了中國科學院磁性材料與器件重點實驗室,從海外引進一批高端科技人才,建成“設計-制備-工程化”技術鏈,打通從基礎研究到產業化的通道。
據悉,目前國內共有8家企業獲有日立金屬專利許可權,其中寧波擁有3家:科寧達、寧波韻升及寧波金雞釹鐵硼強磁材料有限公司,上述企業生產的燒結釹鐵硼產品可以全球銷售。
轉折發生在兩年前。2020年,中國開始了為期三年的國有企業改革進程。這期間,中國的稀土行業發生了重大變化:新能源汽車的巨大需求,使稀土價格飆升至2011年以來的最高水平;中國稀土集團成立,六大稀土集團減少到四家,產業集中度進一步提升。
隨著供需變化和行業競爭格局變化,產業鏈話語權也發生了更迭,風險抵抗能力更弱的中小釹鐵硼廠商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據財聯社記者調研,跟往年同期相比,今年上半年寧波中小型釹鐵硼企業訂單數量普遍下降30%左右,其中6月份需求下降或超過40%,廠商取消訂單現象時有發生,給頭部釹鐵硼企業加工的小企業已經開始“做一休一”。
上海鋼聯稀貴金屬事業部稀土分析師張飚告訴財聯社記者,“目前磁材廠商訂單較為集中,頭部上市公司與北方簽訂金屬長協企業訂單情況還不錯,企業開工率普遍在80%-90%,但中小型企業因疫情影響,訂單目前無明顯好轉,有不同程度的減停產情況。”
“中小企業是釹鐵硼行業一種必要的補充,它們靠小規模低成本盈利,吸引的是一些對價格高度敏感的客戶,這種客戶自身的生存能力有限的,當宏觀經濟呈下滑態勢時,這些客戶需求量首先減少,然后這些小公司就感覺到日子難過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張飚分析說。
“今年總體需求感覺沒有去年旺,所以小企業的生存難度加大了。包頭的企業可能有搶走一部分訂單,但如果公司瀕臨破產,還是自身經營的問題,只能怪自己的規模不夠大,客戶群體不夠優質。”陳悅說。
公開資料顯示,中國現有燒結釹鐵硼生產企業200家左右,產能兩極分化明顯,大部分企業產能不到1500噸。具體為:年產量1500噸以下的企業數量占比高達84%,年產量在3000噸以上的企業僅占7.5%,萬噸以上規模的基本是上市公司。
陳悅稱,“目前行業對中小規模的企業不友好,小企業可能會被洗牌出局,也許最后會是寡頭競爭的格局。如果感覺再過半年要破產,那我們可能現在應該考慮轉行。”(應受訪者要求,陳悅、王智江、趙一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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